顾师言迷迷瞪瞪下了楼,欢喜得想要纵声长啸,站在门廊下眼望楼上,希望衣羽倚在栏杆上看他一眼,然而楼上灯光迅即熄灭,寂无人声。
顾师言独自站了一会,傻笑了一阵,贴上面具,循来路回去,且喜一路未遇人查问,摇着纸扇回到了侧厢房。
人逢喜事精神爽,顾师言一夜无眠,早上却丝毫不见困倦之态。精明干瘦的录事山田来请顾师言用早餐,并亲自作陪,山田很殷勤,话也很多。山田在扬州曾见过顾师言,因此顾师言不敢多说话,怕被他看出破绽,只是饮酒吃菜。
饭后,山田道:“庞先生,敝国源薰君殿下在‘一瓢阁’相候,欲就棋艺之道再向庞先生请教。”顾师言哪里还有心下棋,推托道:“老朽今日下不得棋了,宿酒未醒,眼冒金星,令狐绹大人还等老朽回去有事商议,改日再来向殿下讨教,烦录事大人代老朽向殿下告辞一声,失礼了。”
录事山田见他用令狐绹为托辞,不好留他,恭恭敬敬送他出门。顾师言叫了辆马车,正要上车,见藤原良房急急赶来挽留,顾师言推托令狐绹找他有事,藤原良房只得作罢。顾师言坐上马车,拱手告别,忽听藤原良房道:“庞先生,下官好像在哪里见过你?”顾师言道:“大人说笑了。”
车夫催动马车离开,一忽儿就将藤原良房等人抛在车后。顾师言撩开窗帷朝古宅门口张望,心里思索藤原良房话里的意思,这藤原良房难道看出他什么来了?多想无益,就算藤原良房知道他是顾师言也无妨,除了源薰君,这些日本人都巴不得赶衣羽走,昨夜都还在密谋除去吉备真备,哎呀,他们会不会对衣羽也下毒手?
马车一出南梢门,顾师言便付了车钱下车,在一家南货店买了两斤芜湖开心果,这是衣羽最爱吃的,赴川途中,这开心果衣羽吃了不下十余斤。然后另雇了一辆马车往回赶,驶到离遣唐使居住那古宅大门十余丈处停下,等衣羽出来。
大门进进出出的人不少,不是官员就是和尚,偶尔见到一个女子,却又不是衣羽。眼看红日高照,衣羽还未出来,顾师言坐在马车上就像是坐在烤炉上,心急如焚。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见宅子里出来一个戴藤篾帷帽,黑绡遮面的白衣女郎,站在拴马桩畔左顾右盼。顾师言大喜,伸手出窗在车厢拍击。那女郎听到声音,当即快步走过来,来到马车边,撩开面纱,冲顾师言嫣然一笑。顾师言伸手拉她,道:“快上来。”
衣羽轻盈盈踏上马车,坐到车厢里。顾师言催车夫快走,一边将她面纱撩起掖在帷帽上,在她樱唇上吻了一下,道:“我好担心你,可把我急死了。”衣羽神情有点惊慌,道:“顾训,你朝后面看看,是不是有人跟踪我们?”顾师言探头出窗,朝后观望,未见有可疑之人。
衣羽定了定神,问:“我们这是去哪?”顾师言道:“去杜瀚章府上,伊婆婆也在那里。”说着捧出一把开心果请衣羽吃。衣羽看了一眼,道:“我不想吃。”顾师言微感失落。
马车停在杜府门前的大槐树下,衣羽却不下车,道:“顾训,等一下,我好害怕。”顾师言问她怕什么?衣羽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楚楚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害怕,怕见生人,我只想和你在一起。”顾师言搂着她的肩,柔声道:“好好,我们不见生人,其实杜瀚章你是认得的,也许你忘了。”衣羽将头靠在顾师言肩上,道:“顾训,你陪我坐一下,让我好好想一想。”
顾师言握着她柔软的手掌,道:“衣羽,你记得吗?去年我们赴川途中,经过营山的一个小镇时,你中了东蛮国鬼大将的惊魂咒,夜里睡不着,一定要拉着我的手才能安睡,那天夜里,我们也是在马车上,你还记得我们都说了些什么?”
衣羽似乎在听马车外的什么声音,有点神思不属,支支吾吾道:“哦,是吗?说什么了?我有点记得却又记不得。”顾师言叹道:“我以为这件事你会记得,看来你还是忘了好多事,我们进去吧,伊婆婆就在里面,她可以让你恢复记忆的。”
衣羽搂着顾师言脖子道:“再等一会吧。顾训,你亲我一下,我胆子会大一点。”嘟起小嘴,花瓣一般的樱唇半开半闭。顾师言怦然心动,正欲亲吻,忽听一阵“呱呱”乌鸦叫。衣羽身子一缩,道:“这老鸦叫得真讨厌,好了,我们进去吧。”
衣羽放下面纱,跟着顾师言身后进了杜府,应门的老苍头道:“顾公子,我家公子爷在花厅,南诏王子也在。”衣羽轻轻扯了一下顾师言衣袖,低声道:“我不想见他们,你带我去见伊婆婆吧?”
顾师言便领着衣羽直接去伊婆婆住的那个小院,进院门时顾师言说道:“望月先生昨天还去找你了,不知他回来了没有?”衣羽“哦”了一声,并不在意。
玉鬘正在院里晾裙子,一眼见到衣羽,“啊”的一声,喜道:“小姐小姐,你回来了,太好了!”扭头冲左边一间房子叫道:“伊婆婆,我们小姐来了。”小姑娘高兴得什么似的。
衣羽快步朝左边那间房子走去,顾师言跟在她身后叫道:“伊婆婆,你看我把谁请来了?”
衣羽急着见伊婆婆,腰肢扭得两扭,就已经到了伊婆婆房门口,就听得伊婆婆惊呼一声:“是你!”衣羽诡秘一笑,道:“是我。”突然从裙下抽出一柄短剑,朝伊婆婆逼去。
顾师言大惊,叫道:“衣羽,你做什么!”伸手往她肩头抓去。衣羽反手就是一剑,朝顾师言面门劈来。顾师言急中生智,伸出假肢一格,假肢“嗒”的一声被劈落在地。衣羽愣了一下,随即裙底飞起一脚将顾师言踢出门外,转身又朝伊婆婆逼去。伊婆婆不住倒退,一直退到墙角。
衣羽冷笑道:“百日已过,我也用不着你了,你都八十多了,死不足惜,看今日谁还能救你?望月研一?哈哈哈哈——”尖笑声中,手中短剑猛地朝伊婆婆掷去,眼看短剑就要穿胸而过,将伊婆婆钉在墙上。蓦然瓦砾纷飞,有一人自屋顶疾扑而下,手中长刀一挥,将那柄短剑击落。衣羽花容失色,抽身便走。顾师言刚从地上爬起要进屋,见衣羽冲出来,风一样从他身边掠过,忙叫道:“衣羽。”屋里又有一人冲出朝衣羽追去。两人先后蹿上屋顶,衣羽手无兵器,被那人长刀指住,无法逃逸。旋听“蓬”的一声爆响,一股浓烈的烟雾迅速散开,将两人身影遮住。
烟雾散尽,屋顶上那两个人影都已消失不见。杜瀚章等人闻声赶到,询问出了什么事?顾师言脸色蜡白,回头去看,见玉鬘扶着伊婆婆走到门外,那小姑娘吓得牙齿直打颤,说不出话来。
大繁树也来了,上前拍着顾师言肩膀道:“天又没塌下来,看你吓得这熊样!跟我说说,怎么了?谁欺负你了?”顾师言不答,却请杜瀚章多派人手保护伊婆婆,便跟着众人来到花厅坐定。酋龙坐在那饮茶,苦楮立在他身后。见到顾师言,酋龙略略欠了欠身。顾师言也无暇答礼,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状若痴呆,两行清泪流过双颊。
萦尘紧紧攥着顾师言右手,问:“公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温庭筠也在,也来问。顾师言低下头,道:“衣羽来了,她要杀伊婆婆。”众人失色,面面相觑。
杜瀚章道:“望月研一不是在吗!他今天早上回来的。”顾师言摇头道:“望月研一不在。”杜瀚章道:“奇怪!事情好像很复杂,我真是搞不懂,你说伊婆婆可以帮你找回衣羽,现在衣羽又要杀伊婆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顾师言揪着自己头发,涩声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杜瀚章道:“顾训,我觉得望月先生和伊婆婆对你隐瞒了很重要的事,我们不知究竟,也不知道该怎么相助,是不是请伊婆婆来当面说清楚,我们也好一起出谋划策来应对?”
顾师言心乱如麻,只好点点头,和杜瀚章等人来到西侧小院,见卞虎正指挥泥瓦匠修补屋顶那个大窟窿。伊婆婆在玉鬘房内,房门紧闭。顾师言来到门前,大声道:“伊婆婆,我顾训,我有些事想请教您老人家。”
门开了,玉鬘探头出来道:“顾公子,你进来吧。”顾师言一进去,玉鬘又把门关上了。屋里相对阴暗,顾师言见伊婆婆盘腿坐在**,背对着门。玉鬘端把椅子让他坐,问:“顾公子,你刚刚被、被那个踢了一脚,不要紧吧?”顾师言说不要紧,一摸胸口,摸到怀里一包东西,掏出来却是包开心果,随手放在桌上。玉鬘一看,说了声“开心果。”
伊婆婆闻声回过头来看了看,问:“你这是买给她吃的吗?”顾师言觉得伊婆婆好像什么都知道,便点点头。伊婆婆又问:“她吃了吗?”顾师言不作声,过了一会,突然大声问:“婆婆,您一定知道的,您告诉我这是为什么?衣羽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来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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