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养(犬养毅1855~1932,政治家,在五◎一五事件中被杀害。——译注)真是个窝囊废!”
午休时一起外出散步的同僚佐伯说道。两个人朝着二重桥的方向正要进入皇居外苑。
“不是犬养,而是饲犬(日语中‘犬养’与‘犬饲’发音相同。而‘犬饲’与‘饲犬’两词之间,仅仅换掉语序,则一为‘养狗人’,另一为‘被饲养的狗’。——译注)。”佐伯接着说道。
清一郎随声附和道:
“是啊,那家伙这次可真是丢尽了脸面。眼睁睁看着一生中惟一一次大出风头的机会也溜掉了。”
吉田首相是维持秩序和厌恶变革的代表人物。那种令人愉快的旧式怪人除了他以外,还大有人在。而犬养却是一个新派的喜剧演员,一个不管自己的思想、嗜好,在众人面前用一种让人吃惊的笨拙手法,亲自表演着该如何为既成秩序做出贡献的人物。那俨然是一种故作的笨拙,就像丑角所佩戴的高筒礼帽使人不得不怀疑高帽本身的尊严一样,他的表演反而让既成秩序的尊严猝然坠落。这件事无疑也激怒了民众,以至于这种愤怒已化作了普遍的情绪。
昨天的晨报刚刚刊登了犬养法务大臣开始行使指挥权的新闻,可晚报却又报道了他立即提出了辞呈的消息。无论在谁眼里,这只能被视为支离破碎的矛盾行为。倘若有意提出辞呈,就不该行使什么指挥权,而一旦行使了指挥权,就还是不提出辞呈为妙。他想在首相和民众两者面前都讨好卖乖,结果却适得其反。这构成了一幅激怒人们的滑稽漫画。
人们群情激愤。这愤怒包括了所有的偏向,以致产生一种没有任何偏向的普遍情绪。如果在这种普遍情绪之上再添加一分愤怒,那么这种愤怒无疑是最安全的。所以,清一郎采取了与大众的愤怒协调一致的态度。何况他也理应愤怒,因为愤怒比不愤怒更自然。
“那家伙的所作所为与女人的尖叫哀鸣没什么两样,喂,难道不是吗?”佐伯又说道。
“真让人生气。”清一郎说道。清一郎在发表自己的见解时,总是不忘勒紧缰绳,以免让某些超出保守派报纸几十年如一日的修正主义论调的东西露出马脚来。
这是一个暖融融的、半阴半晴的晌午。众多的男女职员在他们的身前身后来回散步,以帮助消化。他们俩在护城河边站住了。
杨柳青青,在护城河周围狭窄的草坪上,密密麻麻的南首蓿叶中间,蒲公英花星星点点,蔚为壮观。在蓝黑色的粘稠的河水中,垃圾积淤在角落里,彷佛是肮脏的地毯翻了个儿漂泛在水里一般。
佐伯和清一郎又踱开了步子,跨过了车辆川流不息的桥梁。他们对这一带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就如同他们那司空见惯的办公室内部一样,其间不可能发生什么变化。熟悉的道路上那作为标志的松树与办公室内的衣帽钩并没有什么差别,彷佛它们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佐伯像是猛然想起自己有权利突发其想似的,提议去某个尚未涉足的地方。清一郎瞅了瞅手表,暗示对方时间已经不早了。可佐伯一个劲儿地往前走着。他看见一辆辆井然有序地停靠在一旁的游览车后,彷佛又心血来潮地想到了某个就在附近但却一直敬而远之的地方。这儿的外苑有一条微妙的分界线,使散步的职员与游览车上的乘客们各自为阵,互不侵犯。
办公室的职员和小姐们带着被嵌入都市风格的绘画里的骄矜,挺着胸脯进行饭后的散步,俨然是在举行一场小小的仪典。在恬美的半透明的阳光下,他们的胃袋寻求着运动,出于养生的考虑而缓缓挪动着脚步。新鲜的空气、充足的日光、二三十分钟的散步,这一切全都妙不可言,更何况是免费的尤物。
“这种小小的健康上的考虑,倘若出自某一个人的心里,倒没有什么不自然,”清一郎想道,“可如此众多的人同时出于同一种考虑而一致行动,这幅图画显得多么荒诞啊。这么多人一齐祈望着永生,这本身就让人恶心。一种疗养院式的精神……也可称之为一种强制收容所的精神……”
他记起了今天早晨使用剃胡刀时在嘴唇边留下的伤痕。他用舌尖舔了舔,觉得还有些感味。早晨,当他在镜子中看见自己嘴唇边渗出的鲜血时,竟然为这个小小的无害的失误而情绪大振。偶尔的冒失和不慎并非什么坏事。或许那剃胡刀的刀刃正是在一瞬间里接纳了他自己的意志才横着划向嘴唇边的。
“瞧,这儿还没有来过吧。”
佐伯走在前面,从所有车辆禁止通行的烧焦了的木桩中穿行着,一边得意地说道。
“是吗。可小时候倒是来过这儿的。”
“小时候又另当别论嘛。”
脚踏低矮的松树树荫下散乱的纸屑,他们仰望着高高耸立的青铜像。那是妇孺皆知的马背上的楠公(楠木正成的敬称。南北朝时代的武将。——译注)像。
楠公头上那顶镐形的头盔戴得很低,几乎遮住了他的眉头。他用右手拽着缰绳,驾御着一匹剽悍的骏马。骏马鼓胀着浑身的肌肉,骄傲地高昂着头颅,凌空飞扬着左前肢,让鬃毛和尾巴高高地竖立着,从而勾勒出迎面而来的狂风那猛烈的势态。
这种古老的忠君爱国的铜像居然在占领时期(美军占领时代。——译注)平安无恙地存留下来,的确是不可思议的。骏马雕塑得比楠公要出色得多,所以让人觉得多亏了这匹马,雕像才得以幸免于难。事实上,在青铜薄薄的皮层下面,能看见勇猛的骏马宛如年轻竞技者一般的肌肉正滚滚地充着血,鼓胀着血管。它以一种神奇的力量迫使人们做出这样的想象:在它激动人心的运动所指向的地方必定有敌人存在。但如今敌人却已经死亡。那曾经出现在眼前,如今已永远逃遁而去了,摇身变成了更加狡诈的敌人,在仰望着铜像的马首而目瞪口呆的乡巴佬头上,在暧昧的春天这半阴半晴的天空中,嗤笑着远远地飞走了。
面对五六个上京观光的乡下人,导游小姐正热心地讲解道:
“请看吧。在铜像的马尾上有麻雀在筑巢,它们至今还在鸣叫着‘忠孝忠孝’呐。”
她的嗓音被年轻的唾液滋润着,清脆而响亮。但刚一说出口,就在她那因春天的尘埃而失去了水分的口红上面被下午刮起的大风打成了碎片。几个游客用沾满泥土的皱巴巴的手贴在耳朵上,惟恐听漏了一言半语。
无数的纸屑和无数的鸽子。其中一只鸽子停立在头盔的镐形中间。疲惫不堪的观光客人们在鹅卵石上曳步而行,发出了阴惨的脚步声。总之,眼前是一幅凄凉的风景。瞧,疲惫就犹如春天的尘土一般撒遍了每一个角落。
不景气的画面,不景气的风景……这并不意味着存在于那里的事物发生了什么变化。朝鲜战争结束以后,暂时性的投资热潮持续了去年一年,如今又开始萧条了。所谓“不景气”这个词,如同火盆中的灰烬经水一浇,纷纷飞扬,随即便充斥了四周,污浊了空气,继而波及到物象的表面,并改变了它自身的意义。很快树变成了“不景气的”树,雨变成了“不景气的”雨,铜像变成了“不景气的”铜像,领带变成了“不景气的”领带。就像萧条时代佐佐木邦(1883~1964,日本小说家,是代表大正时期自由主义的大众作家。——译注)的白领小说曾风靡一时那样,如今人们争相阅读源氏鸡太(1912~,日本小说家,代表作有《英语通》等。是日本颇受欢迎的言情大众作家。——译注)的言情小说。因为那种小说虽然是一种绝望的产物,可字里行间却从不出现绝望的字眼。
佐伯和清一郎在围住铜像的铁链子上坐了下来。就这样被参观名胜古迹的游客们包围着,却摆出一副毫无动容的冷漠面孔独自抽着烟,这确实有点令人心旷神怡。
“真羡慕楠公呀。他没想过什么景气与不景气的吧。”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也是楠公呐。只需用‘忠孝忠孝’来让头脑发热不就得了吗?”乍一看比清一郎更玩世不恭的佐伯说道,“剩下的便是让健壮的马儿来为我们运筹帷幄了。可我们的骏马就各叫‘财阀公司’。”
“确实是一匹剽悍的好马。”
“一匹杀也杀不死的好马。马当中的不死鸟。即使肢解其手脚,即使用烈火焚烧,它也会立刻复活的,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样。”
佐伯尽管愤世嫉俗,但却决不相信什么“毁灭”。他也是一个永远不朽的信徒,金刚不坏的铜像的信徒。但是,当他采取随随便便的说话方式时,他那有些凸出的眼睛会在眼镜后面发出兴奋的光芒。
“哦,是吗?我忘了告诉你,”佐伯突然换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说道,“今天早晨的报纸上不是登了因不景气而倒闭的化妆品公司女社长自杀的消息吗?谁都会认为女人是不可能因那种原因而自杀的。事实上,绝对是因为男人呗。其证据是,那女人打定主义拼命奋斗,是在年轻时被一个男人抛弃之后。她在功成名就后,一边装作厌恶男人的样子,一边接二连三地捕食男人,当最后一个男人在她破产的同时也抛弃了她以后,她自杀了。不过,引发这个女人发愤图强的那个冷酷的初恋情人,你猜是谁?其实不是别人,正好是我们的部长坂田。”
清一郎早就知道这段逸闻,但还是故作天真地流露出吃惊的神色,并且没有忘记加上如下一番老一套的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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